幽黄山脉。
妖主平静的站在风雪中,而后忽然看向北方。
北方漂来了一叶小舟,逆着冥河而上,而后停在妖主所在的这处山崖边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
舟中人看着妖主缓缓说道。
妖主看着他说道:“不是说了从此人间再不见?”
舟中人笑了笑,拿起酒壶喝了一口,说道:“这里已经不算是人间范畴了。”
冥河自然不属于人间,亦不属于冥国。
妖主在岸边坐了下来,以风雪凝了一只酒杯,舟中人给他倒了一杯酒,妖主看着那些酒水,是黄粱最烈的那种酒,酒液晃荡,落了几片风雪进去。
“那你呢?”
舟中人饮着酒,缓缓说道:“我自然也不算是人间人了。”
“我以为你好歹会撑到冬天。”妖主看着他说道。
“这个冬天要死太多的人,还是不看为好。”舟中人平静的说着。
妖主喝下了那杯酒,而后说道:“的确是这样。”
妖族就快离开秋水,黄粱或许会有一些过激的反应,或许没有,但至少彼时云梦泽那边平静不下来。
舟中人什么都没有看,只是喝着酒。舟中有着不少喝光的酒壶,看来循着冥河一路漂来,他已经喝了不少。
“不是说冥河之人尝不出人间食物的味道?”妖主自然也看见了舟上那些杂乱的丢弃着的酒壶。
“但是我还记得那种味道,聊以慰藉也是不错。”舟中人一面饮着酒,一面说着,又喝光了一壶,回头扒拉了许久,才发现已经没有多的酒了。
“听说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,如何还能记得那种味道?”
“我说记得,那自然便是记得。”舟中人弯下腰去,用酒壶捞了一壶冥河水,继续喝着。
妖主没有再进行这些无意义的争执,看着舟中人说道:“天下知道没有?”
“天下知道自然要在我死了之后了,哪有人还没死,人间便知道你死了的。”舟中人缓缓说道。
妖主有些沉默。
“你在担心我死了之后镇妖司的事会有变动?”舟中人瞥了一眼妖主的神色,淡淡的说道。
“毕竟人间有很多人不喜欢勾芺,难免到时会出一些问题。”妖主看着他说道。
“但是勾芺不会在意人间是否喜欢他。”舟中人似乎有些感慨的说道,“他与当年的我很像,所以你或许不相信人间对于某种品质的喜好,但你可以相信一些冷血的东西。”
“你好像很自豪的样子。”
舟中人理直气壮的看着妖主,说道:“如果你也曾像我一样一人逼得天下人不敢说话,你也会自豪。”
妖主平静的看着他说道:“我是槐安的妖。”
“所以?”
“所以如果你能够在槐安也敢说出这样的话,我自然服你。”
舟中人叹息一声,说道:“槐安还是算了,那里高人太多。”
“说了这么些话,不过是一种盲目的自信。”妖主缓缓说道。
“但你为什么不相信勾芺?”
“我只是不相信人间。”
舟中人平静的说道:“纵使我不在了,勾芺也自然会帮你解决人间的那些阻力。”
“或许如此吧。”
二人在冥河边沉默下来。
“你这一生,会不会觉得遗憾。”妖主看着他说道。
舟中人低头看着冥河,河中倒映着风雪,也倒映着自己。
“当初与勾芺在京都的时候,我便说过很多东西,其中便有关于我的一生。你问我有没有遗憾,那自然是有,人间谁没有?”舟中人不无叹惋的说着,“像我们这样的,大抵便可以用虚度一生来形容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妖主看着他问道。
“因为人间看来,我或许便是黄粱最得意的那个人,南镇妖族,北摄京都,许多人一生都达不到这样的高度。但是这并不是我,真正的我早在二十年前便死了,只剩下这一副躯壳,落在了这个身不由己的旋涡。”舟中人说着,看向妖主,“有时候我真的挺想杀了你的,你说你们妖族,往哪去不好,偏偏要来黄粱,你呀,真的是困缚了我一生。”
妖主沉默少许,缓缓说道:“谁不是?”
谁不曾在这个旋涡中困缚一生不得解脱?
但至少有些人还生活在自己故土之上,而有些人却只能遥望故乡二十年。
舟中人恨恨的说道:“等李阿三那个王八蛋去了冥河,我却是要教教他,究竟如何做人。”
二人说着,看向北方。
那里有个人间帝王,然而无论是妖主还是他,都拿那个人没有办法。
因为槐安无论相对于妖族还是黄粱,都是占据上风的存在。
“说不定,我到时也只能去冥河才能打他一顿了。”妖主叹息一声,缓缓说道。
在这一点上,舟中人与他却是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。
“世事如此,身不由己。”舟中人缓缓说道,喝光了那壶冥河水,小舟开始漂动。
妖主看着他,说道:“勾芺就快来了,你不见见再走?”
舟中人坐在舟头,平静的说道:“不见了,何必再让他为难?”
妖主沉默少许,说道:“你好像又知道了。”
舟中人平静的说道:“我当然知道他是你的人。”
“你为何不说是妖?”
舟中人平静的说道:“我看了他十年,当然知道他是人是妖。”
妖主沉默下来。
舟中人临及走时,却又忽然回过头来,看向妖主,缓缓说道:“你们做的太过了。”
妖主看着他,有些理亏的模样,说道:“或许是的,但我们之间的罪孽,其实同等。”
“从某种意义而言,你们较之于我,更为冷血残忍。”舟中人缓缓说着,顺着冥河漂流而去。
冥河上下缓缓响起一个悠长渺远的声音——归去来兮。
妖主看着小舟渐渐飘入冥河,而后再不见踪影,沉默许久,看向北方槐安某座高崖,喃喃说道:“是的吗?”
高崖之上某个师兄只是沉默着看着眼前古泉,不做任何回答。
于是妖主看回秋水。
有个抱着刀的人影缓缓穿过风雪,停在了秋水岸畔,久久的不语。
这个画面他曾经便见过一次。
那是四年前,勾芺提着刀重回秋水,那是他也是这般,似是哀伤的看着那一条落于黄昏中的长河。
那时妖族尚且藏匿于幽黄山脉中,妖主亦没有见他。
而后明天心便从京都赶来,将勾芺重新带了回去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妖主站在幽黄山脉的山崖上,轻声说道。
穿过风雪的勾芺不知是听见了这句话,还是依照当年的习惯,看向这处高山之上。
妖族们并没有像当年一样,汹涌而来,只是平静的走在秋水岸畔,而后怅然的离开。
站在那里看了许久,勾芺沉默着越过一些岁月里被朽蚀城褐色的叶子,缓缓踏入水中,开始泅渡秋水。
两岸有枫林,天边有夕阳暮色,远方是风雪。勾芺看着眼前这一幕幕,渐渐被秋水淹没。
一切似乎都还是如故的模样。
勾芺在水中抬头仰看着秋水那边随着水波而荡漾不定的枫林,里面似乎有许多妖族穿梭着,与当年并无差异,只是多了许多而已。
踏入秋水,便走在了十年前的那些过往中。
往事就是一条滔滔不绝向前而去的秋水。
十年仿佛只是倏忽之间,但再回头,你已经无法踏入当年你曾经漂流过的地方。
所以是什么变了?
勾芺透过那些清澈的水面看向天空,天空黄昏裹着风雪,尽数落往他处。
是我变了。
当年离开秋水的时候,我便把那个过往的自己杀死了。
我在这里生长,也在这里哀恸。
所以当年向人间证明自己身份的时候吃下的那个草妖,究竟是不是我自己?
一切没有答案,只有一些同化于秋水中的泪水。
勾芺缓缓渡过秋水,而后带着一身湿哒哒的水渍,停在了那处便在秋水边的茅屋前。
勾芺沉默许久,不知道是否该敲门,还是该推门。
如果是当年,那自然是直接推门而入,而后看着某个少女缓缓说一句——我回来了。
但我是否还是我自己?
又或者长久漂流于人间,再回故土,我竟已是客人了吗?
勾芺站在秋水旁的落叶中,久久的迟疑着。
勾芺沉默了很久,终于还是举起手,缓缓敲门。
一身风雪与河水在那写敲门声中撒落一地。
落在门口那些落叶上,像是无数晶莹的东西。
而后那扇门被缓缓打开。
少女扶着门,看着一身水渍的勾芺,站在那里泣不成声。
勾芺笑了笑,直到此时,他觉得无尽的疲倦汹涌而来,少女什么都没说,只是不住的哭着,勾芺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庞,但一切最终都停在了那里。
勾芺想要说什么,但是喉中却如同塞满了风雪,什么都没有说出来,像是有千言万语,但最终一切都淹没在那种肆意的哭声之中,什么都不再听见,一切随着岁月拉扯而去,化作了无数模糊的光线。
于是缓缓垂下手去,抱住了她,像是倚抱着十年的岁月与所有过往,轻声说道:“我回来了。”
岁月呵。
岁月。